闫小响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心内科教授
采访闫小响的念想已有三年。2020年2月9日,在接到科主任能否参加瑞金医院赴武汉“抗疫”医疗消息的2分钟内,闫小响就回复“没问题”。十多个小时后,这位2017级星友、瑞金医院心内科教授就随队出现在武汉同济医院光谷院区危重病房。闫小响在武汉抗疫救护整整50天,刚返沪我就对闫医生做了简单的视频采访,了解到他在危重病区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救助新冠重症患者的一些细节,当时就心存一念,希望有机会到瑞金医院当面采访这位可敬的星友。
前不久,第十九届上海卫生系统青年人才最高荣誉——银蛇奖——入选者公布,闫小响荣膺二等奖。我听闻这一消息即与闫医生联系,送上祝福的同时也希望完成三年之约。终于我们在9月初得以见面。见面后我才得知他还有更好的消息,就在几周前他顺利通过了今年国家基金委杰青项目的答辩。
无论是前几年的国家优青、启明星计划、曙光计划还是今年的银蛇奖、国家杰青,这些荣誉奖项都与闫小响十几年来潜心投入的急性心梗炎症机制的研究有关。解密急性心肌梗死的产生机制及其预后这一关乎国民健康的关键问题在闫小响等临床医生专家的合力攻关下已见曙光。究竟有怎样能耐的人才能逼近这个医学领域的至难课题?在达到这一制高点之前他又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人生目标随着眼界和能力提升不断进阶
闫小响1983年出生于江苏徐州一个典型的农民家庭。勤劳朴实的小响父母的人生最大愿望就是自己的两个孩子能上学读书,即使吃不上饭也要供俩孩子上学。从记事起,闫小响暗自努力,希望自己不再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和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村孩子一样,闫小响从乡村小学一步一步往上读,学习上没人帮衬,最大也是唯一的支撑就是父母鼓励的眼神和言语,而他每次考试成绩哪怕就提高了一分也会告诉父母。那时小响的人生小目标就是当个小学老师。为此他很努力,小学起就一直在快班。初中时考到县中,农村学校中考的淘汰率很高,一个乡里只有二十几位学生能上县中。勤奋苦读进入县中后,小响把自己的小目标提高到考入徐州师范,这样可以当高中老师。那时的他和其他农村孩子一样初中没有离开过乡里,高中没有出过县里。高中阶段他的成绩一直保持在快班水平,县中快班意味着进一本没有问题。这样小响的目标又提高了一步。
高考时他的成绩高出一本线好几十分,便进了东南大学临床医学专业。选择学医也是受了父辈的影响,父亲认为成为一名医生、能治病救人是好事。入学第一年的学费是父亲付的,那时小响父亲已脑梗过三次,一年4 600元的学费已是倾尽家里所有。后来本科余下的学费都是靠助学贷款,这笔近2万元的贷款直到闫小响工作后才还清。医学本科五年除了一年实习外,小响做了四年家教补贴生活,每年寒暑假他都要帮着家里干农活。上高中时父亲几次脑梗,让闫小响选择心血管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本科实习时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心血管内科,这一时期让小响对已进入临床的心脏病介入治疗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
扎实临床科研根基,走上心梗研究之路
临近毕业,小响选择考研究生,并在2006年成为瑞金医院心内科主任沈卫峰教授的五年制硕博连读研究生。沈老师是1980年代国内最早的一批出国留学者,在澳大利亚悉尼大学主攻介入治疗,之后成为国内介入治疗的领军人物。研究生二年级时,在导师指导下闫小响作为第一作者在《动脉粥样硬化》杂志发表文章,这是当时瑞金心内科影响因子最高的文章,按当时对博士生的考核要求,能有这样一篇文章博士毕业已经没有问题。彼时国内心内科的科研条件还不是很好,沈老师很鼓励研究生们出国学习。在导师的鼓励下,刚刚进入研三的闫小响申请到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就读。庆应义塾大学是日本明治维新后最早设立的西学大学,也是全日本排名最靠前的私立学校之一。2009年下半年,得到基金委国家留学全额资助的闫小响在日本开始了为期四年的攻读博士学位生涯。
尽管有基金委的资助,但闫小响在庆应大学求学的四年(2009—2013)很清苦,他在学校附近租房,走路10分钟到实验室,每天除了看文献就是做实验,几乎不敢有任何额外的花销。好在庆应大学经常有学术会议,参加会议也让闫小响有机会一览大学实验室以外的日本。闫小响注意到,就工作投入而言,日本同学真的非常用功,白天临床看病人,晚上做实验,经常干到凌晨,第二天重复这样的过程。在庆应大学,小响也遇到了贵人相助。他的日本导师福田惠一(庆应大学心内科主任)非常鼓励学生做开放性探索,因此,这四年小响做了不少与专业有关的探究性课题,譬如他作为心内科医生会经常参与内分泌代谢、呼吸科的课题研究,了解这些与心脏疾病之间的关联,也学习到很多新技术和新知识。日复一日的耕耘,无数个通宵的夜晚,为他日后的科研打下了扎实的根基。
说起庆应大学这段留学经历,小响心存感激:“我今天的科研基础很大程度来自庆应大学的习得和积累。作为临床医生,我在那里得到了最重要的基础研究的训练。我的导师当时就敏锐地意识到心梗炎症免疫机制的阐明是非常有价值的,这在当时国际上是很前沿的课题。”
心肌细胞坏死的同时就会伴有大量炎症免疫细胞进入,形成炎症免疫微环境,这一研究方向对急性心梗防控及预后非常有价值。“2009年至今我潜心于心梗炎症免疫机制和治疗靶点探索,这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也一直循着这样的路径做科研,盯着一个临床现象的背后机制,尝试通过研究来解释其中的机理,在此基础上可能形成一些新的诊断和治疗方案。”对临床科研和医疗之间的关系,闫医生有这样的理解:“作为临床医生会在了解病人的情况后,有一些约定俗成的治疗规范,也就是所谓的医疗指南。学医的人容易跟着指南形成固化思维,一直这样的话就难有发展。而如果自己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储备,知道背后的原因和机制,那针对一些难治的疾病就会有新的理解和治疗方案的开发。”闫医生举了心衰治疗的例子,心衰治疗从1990年代的无药可用到现在已经有了标准的四联用药,其预后也有明显改善,其背后得益于新的机制和靶点的发现,以及针对靶点开发的新药。
回想庆应大学那段研究经历,闫小响当时得知,心脏医学界已对心梗炎症有一定研究,但对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及作用机制并没有给出解析,这也激发了闫小响对这一领域的研究动力。“我们从用小动物的心梗模型试图全面解析心梗炎症免疫的动态变化起步,不断延伸形成了系列工作。在此基础上发现了白介素17触发心梗炎症的机制,这也是我博士论文的内容之一。”这个工作后来在《美国心脏学会杂志》发表。
留日四年,闫小响也切身感受到日本人极致认真的做事风格。“他们做事极为认真,处处体现着极致的工匠精神。”譬如对要完成的手术,其标准绝对是要做到可复制、可传承的。闫小响还注意到,年轻一代日本人越来越看重学习欧美人的创新精神,他们的成长路径很清晰:博士毕业后到欧美待几年,回来后做PI、带团队。这种学习欧美的创新精神但又葆有传统工匠精神的混合发展模式引人思考。此外,闫小响还注意到日本的医生和企业研发人员联系非常紧密,甚至做到临床医生和企业研发两种身份的无缝衔接。让闫小响感受尤深的是:导师福田惠一教授不仅是临床心内科主任,在大学拥有自己独立的实验室,而且还拥有自己的公司,把自己的科研成果转化为产品,产学研一体化协同发展。
见贤思齐,闫小响觉得在国内依然有许多可以改进的方面,譬如医生有很好想法,但与工程师合作可能会产生知识产权分歧,科研合作也经常会为文章作者排序有争议。小响相信这些因考核机制带来的弊端会随着政策和考核导向的调整而趋好。
回国后迎来事业发展爆发期
学成归国,闫小响在瑞金心内科的全力支持下很快就开展了急性心梗炎症的临床和基础研究。目前国内外关于心肌梗塞的常规治疗措施是急诊开通血流、置入支架,但因为缺血几个小时大量的心肌细胞已经坏死,这一做法虽能挽救部分病人的心肌,但仍有近一半的缺血心肌会坏死,而通过解析炎症机制,并在此基础上通过抗炎等免疫调节治疗,有可能进一步降低急性心梗病人的死亡率和改善预后。小响解释道:“多种机制参与急性心梗的发生和发展,炎症是其中重要因素之一,如同高血压也是冠心病的危险因素之一一样。通过抗炎治疗能改善部分心梗病人的预后。”最近几年国际上临床试验也验证了抗炎治疗对于冠心病的治疗效果。换句话说,急性心梗伴生的炎症反应机制的阐明及采取的抗炎治疗让急性心梗病人看到了康复的曙光。闫小响告诉我:“也许以后心梗或冠心病患者除了目前标准治疗外,还可能需要进行抗炎治疗,国内外科学家仍在不断探索和完善这一方案。”
闫小响在进行冠脉介入手术
带领学生进行教学查房
回国后的十年,闫小响延续了在日本求学时满负荷的状态,白天做临床,晚上和双休日几乎都泡在实验室,疲惫到回房间倒头就能睡着。正常情况下,他每年至少三个月门诊,两个月急诊,其他时间不是在病房查房就是在做冠状介入手术。排到手术,基本上每天早晨8点上台,经常做到晚上11点。为减少X射线接触,手术中的医生全程穿着30斤重的铅衣。临床高压下的闫小响在科研上也不敢松懈,2014年他发表在《循环研究》杂志的心梗炎症文章再次刷新科室最好文章的记录。2017年至2019年,闫小响迎来了自己临床科研和事业进阶的爆发期,闫小响先后在《循环研究》和《循环》杂志上发表了三篇文章;2017年他获得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份重要荣誉——启明星计划。能拿到启明星计划对闫小响殊为不易,“当年整个交大只有几个名额,真的是打破头才能争取到”。2018年他被破格晋升为副研究员。2019年闫小响拿到了国家优青计划,同年底他再次被破格提拔为研究员、博导,2020年晋升教授。
谈及事业上的进步,小响随即提到了对自己有知遇和提携之恩的三位贵人:沈卫峰、福田惠一和张瑞岩(现任瑞金心内科主任),并感激瑞金医院这一大平台对他的支持与帮助。“我回来之后张瑞岩主任在临床上放手让我做,在科研上给予多方支持,不遗余力提升我们团队的学术影响力。瑞金实验大平台和整个医院的支持不可或缺,是这些贵人、同道和瑞金的平台成就了我。这个大平台非常给力,在这个平台上你只要努力做就会出结果。”
“作为医生,上前线抢救生命是早晚的事”
话题进入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的抗疫经历,这是闫小响人生成长的重要一段。为了叙述的连贯性和记录的可信度,接下来我较多地引用闫医生的话。
2020年参加武汉同济医院光谷院区新冠重症救治工作
“武汉疫情暴发初期,病毒毒株毒性很强,陆续有年轻医生因感染去世的消息传来,大家都很恐惧。但作为医生,我们都明白不可能置身事外,特别是年轻的医护人员,上前线抢救生命是早晚的事。我爱人也是医生,我和家人有过交流,也做了随时参加医疗队的心理准备。当科主任发消息问到我时,我2分钟就答复——没问题。当天是2020年2月9日,刚过完元宵节。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征战。虽然大家当时神情上没什么变化,但内心是恐惧的,悲壮的,因为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我们瑞金医院组成的医疗队一共130多位医护人员,负责整个武汉同济医院光谷院区重症病房。到了那里是当天晚上,稍微训练如何穿隔离衣就上阵了。当晚就收了28个病人,防护好自己的同时就马上着手治病救人。现场很惨烈,危重病房一天死七八个病人很正常。我们每天花一小时的车程上班去查房,戴上两三层口罩、穿防护服,一个流程下来十几分钟。病人很焦虑,会不断和你说话。检查50多个病人,身上会不断冒汗,因为不断跟病人讲话就会低氧缺氧、头痛、想吐,非常难受。我们还要时常给病人做穿刺,近距离接触病人是很危险的,要冒着被感染的风险。”
“我们在那里待了50天。刚去的一周很苦,我们住在没有人打扫的三星级宾馆。当时还很冷,不能开空调,而夜里就更冷了。后来有了油汀才稍微好一点。不上班时我们就在酒店练习穿隔离衣。刚开始时没有什么吃的,就吃方便面,一周后锦江集团给我们送吃的。”
面前的闫小响神情平静,思绪仿佛回到了2020年那个寒冷的春天。从叙述的只言片语间可以看出他当时面临的危险和挺身而出的勇气。
2020年3月7日上观新闻推出了一篇瑞金医院援鄂医疗队的报道,其中对闫小响在医疗队中发挥的作用有这样一段介绍:作为心血管专科医生,闫小响积极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对合并心肌损伤、心功能不全或心律失常的重症患者格外关注,多次冒着近距离直接接触和暴露的风险,对危重患者进行深静脉穿刺和胃管植入等有创操作,极大改善了患者的进食和营养支持。针对患者对新冠肺炎的恐惧心理,闫小响深入病房逐一为患者进行心理疏导,给病人鼓劲。闫小响还利用临床上碎片化时间查阅文献,进行深入分析研判,和团队一起开展了新冠肺炎临床研究。
闫小响第二次冲锋在抗疫前线是在2022年3月到5月。在这场“大上海保卫战”中,闫小响整整两个月穿着厚重的铅衣、防护服为病人做手术,做了二三十例心梗病人手术。两个月都吃住在医院。时隔数月后,三亚发生疫情,招募有抗疫经验的医生,闫小响再次主动报名参加。“三亚这次去了20多天,当时天很热,在一个很大的、条件并不好的体育馆里,但我这次就从容很多。”
参加上海市抗击新冠肺炎疫情表彰大会
忙碌与坚守,护佑生命不停歇
在中国心脏大会做专题报告
在江西革命老区义诊
一个农家子弟,凭着希望改变自己命运的朴素追求,不放弃地一直在努力,在此过程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事业:给急性心梗患者带来更多的康复可能。幸得贵人相助特别又遇到了瑞金医院大平台的支撑,他一再刷新自己的人生小目标,并在今年又两度刷新纪录:今年3月申报上海医疗卫生系统青年医护人员最高奖银蛇奖,并荣膺二等奖;好事成双,今年6月底以“炎症与急性心肌梗死”为题赴京参加国家杰青答辩(全国心血管系统仅3人),最新消息传来他已入围今年的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名单。
那天在接受启明星采访时,获奖的事都已尘埃落定。但我从闫小响的神态上没有感觉到一点可以松下来的释然,反而感觉到这位瑞金医院的心内科医生又在做新的功课了,目标还是进一步阐明急性心梗的炎症机制,为临床上挽救更多的心梗病人不懈努力。
江世亮采写于2023年9月19日